《 忆母亲》
某一天燠热的下午,汗流浃背,走路时衣物粘贴在身上,让人感到异常别扭。于是与友人偷闲来到公园。此时虽已是炎炎盛日,但在树木的荫护之下,身上多少感到了一丝凉意。公园里人数不多,只偶见几位老人家悠闲分布在四周,甩手弄拳,低语交谈。在身心俱疲之际目睹这番情景,心头一宽,也许已被他们的气息所感染,时间顿时不再是一种迫人的感觉。
也许,这只是自己的主观臆测,你在他们身上感到了些许安宁,可能只反映出自己的期待,他们只是你心里期待的折射而已。
此处是母亲生前常来的地方。当时看见母亲能来到这里,拄着雨伞支撑身子,心里也常感到宽慰。母亲所用的雨伞是我多年前买的,其时它的弹簧已颇有问题,不能开关自如,但她还是经常使用它,并在伞尾处加上一个塑料套子,以便支起身体时能够更稳当一些。母亲是一个不易向现实屈服的人,她坚持不用拐杖,一来虽可省钱,但更重要的是使用拐杖更显老态。母亲的刚强,让身患癌症的她,带给我们不少的安慰,虽然这多少具有自欺的成分。
每次空闲,我都会尽量载母亲到公园散步。载送母亲虽是举手之劳,但偶尔也感到了一些压力。母亲总起得很早,每当我睡眼惺忪、还在挣扎着的时候,她已煮好水,甚至帮我泡好茶等我。她对事情总是宽柔以待,从不因为我耽误了时间而唠叨。看着我疲软无力的样子,她偶尔只会对妻说:“你看这些男人,就是这样懒惰。”说着,眼里发笑望着我,继续坐在椅子悠闲自如。
载母亲来到公园,呼吸着满是青草的空气,让人不禁精神一振,忘了因早起的疲劳。看见母亲一丝不苟地学习着气功的每一个套路,心里不禁对这种“治疗”方法产生疑问,难道按照每一步伐行走下去,人就会痊愈?我有时未免会对之存有轻蔑之感,但往往在这时,她就会说某某已经病得奄奄一息,情况更为严重,但只要还能走动练习,往往就能好转。
她对这个世界总是抱有希望,在她的感染之下,公园里虽偶尔人声吵杂,但清晨的微风袭人衣襟,还是让人感到比窝在家里舒适,从不会有烦躁之意。
母亲若不能去公园散步,可能就是来到了公园对面的医院接受治疗。健康休闲与生死交替居然只隔了一条马路,也许这就是人生一个最真实的写照。母亲经常进出医院,跟里面一些工作人员也已相熟,据知里面的年轻人对病人还是很好的,虽然他们手法生疏了一点,让母亲常须刺针吊水的手青筋暴现、伤痕累累。我很少感到母亲有什么大痛苦;有时她躺在医院几天,经过诊治之后,回家就像没事情似的,她见到邻居告知他们曾进院“修理”过,往往也让人吃了一惊。“莲姐,几日不见你了?”“是啊!我又‘进厂’了。”“你没事吧?”“都是一些老毛病,总是这样的了。”
母亲的乐观总给她带来回报。记得有一次打长途电话问她的病情时,听到病情有所好转,心情也比较轻松,但聊到一半,她很实在地告诉我:“阿秾,我这种病是好不了的了,好转也只是延长生命罢了。”这句话不禁让我错愕,但现在回想起来,能看清楚事实,接受生命的局限,岂不是一种更深刻的乐观?在她病情最严重的时候,甚至不能随意下床,此时她形销骨立,面颊深陷下去,说话有气无力。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沮丧,眼看我与外甥玩着电脑,常会发出会心一笑,笑我长不大,还跟小孩争东西玩;她并不会因为体内的剧痛,就丧失生存下去的欲望。她常说她不怕死,她只是怕痛,但她对疼痛的忍耐能力是超强的,吊水、扎针、化疗、抽骨髓,她都一一忍了下去,若有一种痛真的能让她感到难以忍受,甚或是大声呻吟,这或已到了人类的局限了。本持着坚持不懈的精神,她最后还是熬了过去,让人感到暂时的欣慰。其实,病情有所好转之后,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大限?她常说,能多活这几年,已经是赚回来了。我们对病情感到欣慰或者是一种苟且的麻醉,对于自身的生命,她比我们所有人都了解地更透彻。
在她临走前的两个礼拜,她还像往常一样生活,记得那时,我们一家人还到了一家火锅店吃饭,兴致盎然。没想到才过几天,她却因为呼吸不畅而进了医院。对此,我们,也许只是我,并没有特别重视这件事。母亲进出医院的次数实在太多了,多得让人麻木,往往常看到她病息奄奄被人送到医院,不久之后却又再生龙活虎般站人们面前,她的病情总是安慰了“乐观”的人们。
母亲总还有放不下的东西,在她要进院的当儿,她还是亲力亲为将晾晒的衣服收下。她这种行为引来父亲的责骂,但她却仍然坚持完成它,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。我当时心里想,你就不可以回来再做这些事情吗?虽然没你在家,家里总会显得紊乱,但你回来不就一样了吗?我此时只在盘算着,又有多少天须要忍受没有家常菜的日子。
谁知她收衣服的这一举动,居然成了与居住数十年的家的告别之礼。她进院之后,我也只是像往常般回到巴生工作,心想这一个礼拜里有父亲照顾,应该没什么大碍。但到了周末,回到吉隆坡,她还是带着氧气筒。看着她躺在病床上仍然呼吸困难地挣扎着,我第一句话居然是:“阿妈,你已经在医院一个礼拜了,你知道吗?”似乎并不是在关心她的痛苦,而是指望她快点出院以便在为家里带来温馨与快乐。但是,渐渐地,我们发现,这种愿望只是一种奢望。
母亲开始神志模糊,必须我们家人全日照顾。我和妻守在病床旁边,整晚与睡意交战,在母亲没再大声叫喊的空档中,身体磕磕碰碰地找寻片刻的睡眠。我们从来没看过母亲如此失态,连续几天大声呼喊,喊得声嘶力竭,让四周的病人骂声不断。护士帮忙换药的时候,还煞有其事要我们求神问卦,以便解决身上的“祟物”。一个医疗人员居然不去追问病因,却问鬼神,多少让人感到无奈。一些亲戚相信“神力”,以母亲一时的“好转”,解释祈祷的成功,虽然善意可嘉,但同样让人无奈。
偶尔,当天色灰蒙駕着摩托车回家休息时,四周出奇的宁静,淡黄的路灯映照在马路上,只偶见几个值班的黑影在晃动,让人感到迷离。吹着阵阵的凉风,拖着疲累的身体暂且得以舒缓,伴随着一种近乎是麻木的焦虑,朦胧中进入梦乡。第二天起来准备再去看望母亲时,已是日上三竿,睡醒后脑袋更为沉重,仿佛昨日所遇只是一场恶梦,出来后还可以听见母亲的声音,嗅到她身上的气息。
后来经过医生的诊断,她是患上了脑膜炎。她由于白血病而导致抵抗力急速下降,大脑大部分已被细菌所侵袭,使得她常常没法判断事物的真伪。记得有一天凌晨,她突然要妻赶快处理灶头上的鸡,不然鸡肉就要烧焦了,突然又要妻炒菜,以便招待来客。有时,她的确是清醒的,当我们劝她不要再叫喊以致严重影响身体时,她真的会静下来,进而告诉我们,她感到撕心裂肺的剧痛,自然就会叫喊以作发泄,这也是一种无奈之举。说着说着,只见她眼含泪珠,还对我说:“阿秾,阿妈这次不行的了!”遇到母亲这种前所未有的软弱,我也只有守在她身旁盲目地宽慰,告诉她,比起之前,情况已经好多了,因为你的意识现在开始比较清醒,很快就能像先前这样,回家再和邻居闲话家常。
但是,世事总不会按照你的意愿去发展,再强的人,最终也无法逃过死亡的召唤,只是人们总常寻找借口不去正视,视死亡为一种难以启齿的忌讳。当我看见母亲瘦小的遗体安详地躺在灵柩里,几天来思潮起伏,常想起她在我童年时,每逢过年过节,带我到她兄弟姐妹家的情景。在这个时候,我总是忘我地玩乐,身体变得异常轻快,与表哥表弟们在路上飞奔,弄得满身汗湿。母亲看到这种情况,就会叫我过去她身边,拿着一条全棉手巾,抓住我帮我不断擦汗,使我的小脑袋前仰后合,事后还将手巾塞到背后。背后塞了一条毛巾的“超人”,又再向玩伴们飞奔而去,无忧且无愁。
此时在公园虽已感到一丝凉意,但由于到来时流汗太多,身体总感到很不舒适;如今往事已矣,没有人会给你擦汗,就算有人这样做,我也会感到很不自在 。逝去的年光固然让人难以忘怀,但如果真让你再次感受,它们也很难复制出同样的感情。有人希望可以在未来与逝去的亲人相会于天堂,但若真如此,你看见的亲人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模样呢?与亲人再次相遇,乐以忘忧,也许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望而已。公园虽然曾印上母亲的足迹,一些老人家拿着雨伞、拄着拐杖的背影,让人似曾相识,甚至萌生乍遇亲人的惊喜之感,但无论如何,它也不过是镜中之花、水中之月,若抓住不放,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感到欣慰,表示对逝去的旧梦缅怀不已,充满深情。
“我们还是回去吧,我们负责的项目就要开始了。”此时抬头望天,炽热的阳光通过树叶的缝隙倾注而下,仍然让我们感到它的威力,想到还要顶着烈日走回到工作地点,脑袋开始下意识发热,一股原来存在的清凉之感突然消失殆尽,旧梦戛然而止。但也许在未来的深夜之中,阒然无声之时,早上从露台观望母亲拄着雨伞、提着几袋蔬菜从菜市慢步回家的情景,又再次进入我的视野里。每当回到家,母亲就会将蔬菜拿到露台去摘,佝偻着身子,佩戴一副老花眼镜,手忙个不停,偶尔还哼着埋藏在记忆深处里的曲子,曲声绵绵,悠扬有致。我还是不能不对此有所盼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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